“哦？”

沈穩肅重的男聲伴隨著樹葉窸窣聲, 緩緩傳來，“原來早就察覺到了嗎？”

男人走出森林的瞬間，最後一絲天光也沈入海底。

暮色, 降臨了。

“雖然極力隱藏，但你身上的氣味太過獨特。”

修羅點頭, “似人非人，似妖非妖, 只要察覺到零星一點, 我就不會認錯。只是，那時我被桔梗帶來的消息占據了心神, 無暇顧及你就是。”

“索性，現在事情已經完成大半，我很快就可以離開這裏，回到父親大人身邊, 也是時候把咱們的事情解決一下, 免得尾大不掉。”

“說起來, 我在很小的時候, 曾遇見過跟你散發著同樣氣味的鬼。”

“那一種很奇特的生物。即使頭顱被破壞，身體被砍成數段，也無法徹底將其殺死, 難纏得緊, 如果當時的我只是普通人, 恐怕早已死在他手上。”

“本來我已經將那段狼狽的記憶忘記了的, 可前不久, 我見到了本不應該再見的無慘。因為他的出現，我不但重新回憶起了那段記憶，就連那股獨特氣息, 也被我想起來了。”

“你是無慘新轉化的鬼吧。”

修羅上下打量著他，表情納悶，“只是看你衣著，應該不是普通浪人，或者劫掠為生是盜匪，既然不是生活所迫，又為什麽要變成鬼？”

眼前的這個男人未及而立，身形高大強健，氣息沈穩厚重，只是靜靜站在原地，都給一股不怒自威的壓迫感。

他看起來與人類無異，並沒有生出額外的角，或者是不祥的異常肢體，只是底子不錯的臉上突然多出兩對眼睛。

猩紅紋路讓他的眼睛呈現出可怖的血色，瞳仁也更接近野獸的形狀。

而他原本人類的眼睛，則被奇怪的力量刻入“上弦一”這三字，昭示著他非人身份。

不過，即便如此，比起鬼，他還是更像一位有著強韌心性的武士。

這個樣子的他，讓她不由想起不茍言笑的一色城主城主。

修羅忍不住猜測，他很可能也是武家出身。

面對修羅的提問，男人並沒有回答的意思，只是平靜感慨：“身為女子，你感知倒是敏銳。如果你是個男子，我一定會讓大人將你也變成鬼，你有成為強者的資質。”

“性別重要嗎？”

修羅偏頭瞅他，右手置於身前，食指與拇指之間分開微末距離，“大多數男人在體魄上，確實天生強了大多數女子一線，然而，也就只有這麽一點點而已。比起族類之別，那根本不是什麽不容跨越的鴻溝。尤其很多時候，並不是以體魄論輸贏，能力、智慧、心性、學識，缺一不可。”

“就比方說你看到那位巫女，她的能力就遠超你的想象。如果我不讓她離開，讓她參與到我們的事情中，身為鬼的你，根本無法撐過我們的一道合擊。”

她神情和煦，嘴巴裏卻輕飄飄說著令人如鯁在喉的話。

男人唇線微抿，六只猩紅的眼瞳齊刷刷看向她：“既然如此，你又為何要讓她離開？還是說，你覺得自己已經足夠應付我？”

修羅噙笑頷首。

男人臉色緊繃，周身散發出可怖氣息。

修羅眼中笑意不減：“不過，我雖然是這樣說了，但被師父被培養出來的習慣，卻驅使著我不得不卻兩手準備。萬一我丟臉的敗在你手上，總要替桔梗保下一命。”

“不用細想我都能猜出來，無慘在派出你之前，肯定命令你要悄無聲息地殺掉我。他非常畏懼我父親大人，為人又惜命近乎膽小。想殺我是真的，但恐懼被我父親大人盯上也是真的。”

“所以，我無聲無息死在你手上也就罷了，可如果有旁人瞧見，那麽不管出於什麽考量，你肯定不能放過她。想必，這也是你一直躲藏暗處，遲遲不出手的原因。”

“既然你心懷善意，我自然不會為難你，當然要讓桔梗先行離開。”

“你怎麽知道我不會斬草除根？”男人睨向她。

“這是很明顯的事情啊。”

修羅雙手一攤，坦然回答，“你不像是胡亂殺人的惡鬼，相比於無慘，甚至我小時候見過的那只惡鬼，你不僅一點也不像他們，反而更像一位可靠的武士。我身體中流著大妖怪白犬的血液，靈敏的鼻子能讓我輕易嗅到常人無法察覺的氣味，而你周身味道就像是雪松般疏朗純凈，半點不曾沾染令人作嘔的血氣。這說明即使已經變成了鬼，你也沒有吃過人。”

“你沒有犯下大錯，仍有回頭的機會……”

“如果你以為說著這些蠱惑人心的話，我就會放過你，恐怕要失望了。”

男人打斷她的話，緩緩拔出腰間的刀劍，不想再聽她欺世詭辭，“要殺你，是那位大人的命令，身為結盟者的我，不會違抗他。”

“至於你說的氣味，不過是我剛剛變鬼，還沒來得及而已。更何況，即使在我還作為人類存在時，也沒有對女子網開一面的說法。”

男人語氣冰冷，不為所動。

修羅啞然失笑，隨即搖搖頭：“你以為我是想……算了，你心智堅決，恐怕我說什麽，你都難以聽進去。既然如此，我們就來打一架吧。”

“剛剛成為鬼的你，以及剛剛學成出師的我，到底是誰更強些？”

“如果我失敗了，這條性命隨你取走；如果是你失敗了……”

修羅擰眉思索半晌，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好點子，只好退了一步，“那麽，就成為我的鬼吧，以後都聽我的話好了。”

“可。”

男人漫不經心應聲，他低頭瞅了一眼自己那布滿褚紅色眼球的詭異刀子，停了停，近乎施舍一般開口，“為了嘉獎你身為女子卻有著如此蓬勃自信的決意，我會眨眼間削去你的頭顱，不會讓你飽受戰損的痛苦。”

“那我……多謝你了？”

“不必客氣。”

修羅被噎住，緩了好一會兒，才順了那口氣：“我說，在對決開始之前，我們是不是應該自報一下家門？”

“你肯定已經從無慘口中知曉了我的名字，我卻還不知道你的呢。”

男人毫不在意：“黑死牟。”

修羅吐槽：“這一聽就不是人類的名字。你作為人類存在時使用的名字呢？”

男人頓了頓：“……繼國嚴勝。”

修羅倏然一笑，眉眼微彎：“果然，跟我想得一樣。”

她呢喃的聲音很輕，可不知為何，黑死牟卻總覺得刺耳無比。

他抿了抿唇，不再給她拖延時間的機會，揮刀斬上前。

“暗月·宵之宮。”

一出手，就是毫不留情的淩厲斬擊。

然而，本以為這招速度極快的拔刀斬，可以一招送葬對方，卻不曾想對方在還未碰觸到對方之前，一道深色身影擋在修羅身前，穩穩抵住他的攻擊。

——竟然是那個幾歲大的童子！

黑死牟見過他。

在他剛來到島上之時，他曾站在毫無光亮的林中，窺見他與妖怪相鬥的場景。

原來，那個能與妖怪戰鬥的不相上下，隨後卻突然消失不見的童子，一直都在修羅身邊嗎？

為什麽他一直沒有察覺？

黑死牟六只眼底不由皆流露出震驚的神色！

“修羅！”

鐵碎牙一面應敵，一面氣急敗壞吼她，“你瘋了！都什麽時候了，還把我作為式神召喚出來！身為牙劍，我只有在你手中，才能發揮出完全的力量，你知不知道？”

修羅掏了掏耳朵：“別騙人了，你這種話，只能哄哄剛剛學陰陽術法的菜鳥，可我已經是師父認可、足以繼承他衣缽的弟子。你作為式神被我召喚出來，與我自己親自持握使用，唯一的區別就是，我的力量一個是經由你，再通過刀子發揮出來，另一個則省略‘你’這個環節。”

“雖然第一種選擇，會因為多了你的緣故，而造成不必要的損耗，但你要相信，不過是那一點點力量而已，我承擔的起。”

“我是擔心你承不承擔起力量消耗嗎？”

鐵碎牙生氣吼道，“你總是嘴上說得好聽，可不管情況如何危急，你都不親自持握我，只會將我召喚出來，自己躲在後方。說，你是不是還是嫌棄我長得不如天生牙好看？”

“你怎麽能這樣汙蔑我？”修羅肅聲斂容，一臉義正言辭，看不出一絲心虛氣短，“繼國嚴勝是個值得尊敬的對手，比起我這種主攻陰陽道法的，當然是由對戰經驗更加豐富的你出面更好。你不僅與犬大將同行，更跟我父親大人一起經歷了試刀。論發揮刀子的實力，你敢認第二，就沒人敢認第一。”

“所以，別咋咋呼呼了，專心迎戰吧。萬一被他削去腦袋，作為式神而出現的你雖然不會死，但身為施術者的我卻會被反噬。如果不想害得我喪命於此，就拿出真本事來吧。”

“啊啊啊——修羅，你個混蛋！等我見到殺生丸一定會跟他告狀的！”

“想什麽呢。等我回到父親大人身邊，我才不會讓你妨礙到我跟父親大人。趁著現在還能只有現身，多出來活動活動吧，這種機會以後可不一定會有了。”

修羅把過河拆橋、卸磨殺驢的渣滓本性演繹的淋漓盡致。

鐵碎牙：“……！”

氣哭！

最後，修羅無視了鐵碎牙恨不得一口咬死的表情，笑著沖他加油，隨即作壁上觀。

“……式神嗎？”黑死牟喃喃自語。

雖然這世上有鬼存在，就已經很奇怪了，但此時此刻，他望著眼前比很多人都要強大的式神，仍是有些難以置信。

像是看出了他的震驚與困惑，修羅道：“鐵碎牙之所以很強，一方面是因為我很強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本身就很強。他乃是用大妖怪的獠牙鑄造出來的名刀，即使在妖怪中，也有著赫赫威名。你剛剛變成鬼，對鬼的事情都知之甚少，就更不要說了解妖怪們了。”

“不過，等你成為我的鬼，跟我一起回到父親大人身邊，說不定就有機會慢慢去了解。”

鐵碎牙有著豐富的對戰經驗，亦有著精絕的戰鬥本能，即使身體時孩童模樣，但並不會影響他實力發揮。

而作為他對手的黑死牟，自幼立志成為最強大的武士，每時每刻不在磨煉自己的身體以及劍術，而在他變成鬼後，鬼的體質不僅可以讓他迅速覆原傷口哦，更讓他永遠保持實力巔峰狀態。

於是，他們二人的戰鬥，勢必會陷入僵局。

修羅早有預見，才會那麽不想跟他打架。

“怎麽打都不會死，這種體質幾乎可以與惡羅王相媲美。跟他打架，完全是自討苦吃。”

在沒找到他的弱點之前，修羅才不會做無用功，貿然出手。

她是半妖沒錯，可她依舊沒有鬼那近乎變態的恢覆能力。

更重要的是——

她的命，很珍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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